最爱的小姨

令狐冲

小勇是我去年在欧洲玩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因为已经是第二次去了，所以我报了一个深度游的旅行团。那个团里算上导游和司机只有十二个人，当地华人旅行社给我们安排的是一辆半新不旧的中巴车，而小勇就是我们的司机。
我因为要拍照所以争取到了副驾驶的座位，攀谈几句后，我知道了小勇也是北京人。他对我这个老乡非常热情，所以我们俩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那个十几天的旅程里，小勇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1<<<
小勇上小学的时候父母离异，他跟着妈妈生活，一个月见一次爸爸。小的时候是爸爸来接他，大一些以后他就每隔几个星期的周末下学直接去爸爸家。
小勇高考那年因为学业紧张，只在开学的时候去了一次爸爸家，等他高考结束再去的时候，才知道爸爸已经决定再婚了。小勇对此很淡定，因为他妈几年前就再嫁了。以前他就轻描淡写地问过爸爸好几次：“老大，你怎么还不结婚？再不结婚我回来跟你住了啊！”
小勇的爸爸快五十岁了，给小勇找的后妈不到三十岁，挺美的，小勇暗暗地替爸爸得意。爸爸和后妈一向小勇宣布婚期他就更感动了，原来爸爸有意地把婚礼安排在他高考以后。
小勇的爸爸是开演出公司的，有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婚礼在一家超五星级酒店的主宴会厅。婚礼比原定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才开始，小勇和所有人一样，都注意到第一排桌子靠中间的一张几乎空着，只坐着一个人。
很多人都指着那张桌子和那个人的背影窃窃私语，小勇钻到那张桌子边上，看到桌牌上写着四个字：女方亲友。而桌边唯一坐着的那个人是个女孩，年纪看起来比小勇还小，但身上穿的衣服却略显成熟，脸上的镇静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因为眼睛里泪汪汪的。
小勇厚着脸皮在她的身边坐下来，没话找话地问：“这儿没人吧？没人我就在这桌吃了，这回不用跟别人抢龙虾了。”
那女孩使劲咬着嘴唇，目不斜视，像是生怕头一动眼泪就跟着掉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一把抢过那个写着“女方亲友”的桌牌，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后来小勇一直没停嘴，他不停地吃和不停地说话，女孩却没怎么吃东西，也没理他。直到婚礼结束，女孩才对他说：“你能不能把你的瓶子给我？”
原来摆桌小礼物是宜家卖的那种银色盖子的玻璃调料瓶，里面装着几块巧克力。
小勇说：“原来你爱吃巧克力呀？早说啊！”
女孩说：“其实我只喜欢那个瓶子。”
于是小勇就自告奋勇地帮女孩去收每桌的瓶子，很快就堆成了小山。然后他一边旋开瓶盖倒出巧克力一边说：“正好，我爱吃巧克力！你爱瓶子，咱俩各取所需！”
女孩一再说：“够了！够了！太多了。”可是小勇不听她的，继续去收瓶子、倒出巧克力。等小勇抱着最后两桌的瓶子回来的时候，女孩已经走了，留下一多半的瓶子，而巧克力被装好在一个大袋子里放在边上。
<2<<<
女孩名叫菲菲，小勇的后妈、也就是今天的新娘是她的大表姐。
菲菲是今天来观礼的唯一的女方亲属。她上了大姨的当，她大姨就是大表姐的妈妈。菲菲知道老家不会来很多人，但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唯一的代表。这几天她每天都给老家打电话，得到的答复都是不耐烦地应付：“来来来！”但最后却是这么个“惨烈”的场面。如果没有小勇在边上插科打诨，菲菲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台上的表姐望过来一次后就不再看这张桌子了，她眼里的失望和哀伤转瞬即逝。菲菲差点哭出来，但是她学着表姐的样子努力地微笑。
菲菲的家在外地，她是唱美声的，前一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音乐学院。那时候表姐已经和小勇的爸爸领了结婚证，光明正大地住过去了。那房子很大，所以菲菲的节假日经常来表姐家玩儿，有的时候还住几天。
表姐举办婚礼那年菲菲已经大二了，快放暑假的时候她又去了表姐家，再次见到了小勇。小勇那时候已经吃完了巧克力，他开门看到菲菲的时候就傻了。
小勇知道菲菲是后妈的亲戚，但他以为菲菲参加完婚礼就回外地了。他不好意思跟爸爸或后妈打听那个女孩是谁，他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她。
他爸拍了小勇头一下，大声喝令他管菲菲叫小姨。
菲菲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头却只比她小一岁的外甥眼都直了。
菲菲比表姐小十岁，菲菲的表姐比小勇的爸爸小近二十岁，所以你们算吧，小勇只比菲菲小一岁这事儿就很合理了。
<3<<<
小勇的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了，是外地一所知名大学的电脑专业，一个漫长的暑假等着他撒欢呢。而菲菲的家是在一个美丽的亚热带海滨城市，小勇就悄悄跟他爸爸嘀咕，接着表姐夫跟表姐嘀咕，最后表姐来跟菲菲嘀咕，让她带着小勇回家。菲菲不好意思拒绝，她在北京经常来麻烦表姐，所以只好故作大方、满口答应了下来。
一上路，菲菲很快就感觉出了有这个外甥的好处。小勇虽然家境优越，但却没有那些公子哥的坏习惯，他拿着菲菲和自己的行李，绝不让菲菲动手。
到家后小勇成了菲菲的跟屁虫。菲菲爱睡觉，他就自己先去海边游泳，等菲菲起床，他也回来了。小勇参加了菲菲几乎所有的暑假活动，他不招菲菲烦、也不招其他人烦。但菲菲自始至终只把他当成个小孩儿，虽然这个小孩儿只比她小一岁。
和同学聚会的时候，菲菲他们坐在一桌嬉笑叫闹。小勇就在周围的小店里转。实在没得可转了，他就回到菲菲聚会的地方，那或者是一家咖啡厅、或者是一家麻辣烫馆，他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等菲菲。
菲菲的同学说小勇和她挺般配的，菲菲就把手边的什么东西，或者是薯条、或者是爆米花往他们的身上倒，然后夸张地喊小勇：“大外甥，你自己回家去吧，跟你姨姥姥说你姨我不回去吃饭了！”小勇不抬头，红着脸继续翻那本杂志。
后来，菲菲就张口闭口管小勇叫大外甥了。
小勇本来说只在菲菲家玩一个星期，但最后却呆够一个月才走。
开学了，菲菲回到北京，小勇也去自己的大学报名，两个人暂时中断了联系。
<4<<<
再放假就是冬天了，小勇回到北京，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去看爸爸。可是菲菲没在，小勇熬了半天又到菲菲的学校找她去了。
那时候菲菲爱上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四男生，爱得死去活来，那个男生说她也爱菲菲，可是他出国了。菲菲痛苦得不想活了，整天在宿舍里蒙着被子哭，已经哭了好几天。
小勇在宿舍楼下喊：“小姨——小姨——”惊醒了好几只流浪猫。
寒假的校园安静得象一幅素淡的水彩画，第一声喊的时候菲菲就听到了，但是她不想起来。
小勇就一直在楼下等，到了晚上菲菲饿得受不了下楼去买吃的，看到小勇还站在雪地里等她，人已经快冻僵了。
这个寒假菲菲没有回家，轮到小勇带着她玩了，菲菲也跟着小勇去参加他的各种聚会。
小勇还带着菲菲去了欢乐谷，菲菲尽情欢乐，在大海盗船上忘记了那个远去的大四男生。
又一个暑假，小勇是从他的学校直接到菲菲家去的。那时候菲菲已经不象以前那么喜欢疯玩疯闹了，她和小勇到各地去旅游，越走越远。高大的小勇仍然是菲菲的跟班兼保镖。
<5<<<
菲菲上大四后也开始计划出国的事，给欧洲的几个音乐学院寄了资料，整天忐忑不安地等候通知和做各种准备，可是一直到寒假也没有好消息。
小勇又来学校找菲菲玩，他听说她要出国但还没成功，先惊后喜、喜不自胜。可是菲菲那时候仍然懵然无知，气急败坏地骂小勇幸灾乐祸还用拳头捶打他。
小勇那时候又长高了也更壮了，他突然一把就把菲菲搂进怀里，然后声音颤抖着告白了，他说他一直喜欢菲菲！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啦！
菲菲想推开小勇却推不开，在小勇的怀里一边挣扎一边说：“可我是你小姨啊！你是我大外甥啊！”
小勇说他不管，反正就是喜欢。菲菲后来没劲了，就急哭了，说：“我告诉你爸去！”
小勇并不在乎，说：“那你告诉去吧！我不怕！”
菲菲够绝的，她真的去向小勇的爸爸告状了！表姐夫当场抡圆了扇了小勇一个大嘴巴。要知道从离婚以后，他没有碰过儿子一根手指头。
小勇从地上爬起来后抹了抹从嘴角里淌出来的血，仍然说喜欢菲菲，想跟菲菲好。他爸上去又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但很快被菲菲和表姐制止，她们都怕小勇被打坏了。
菲菲蹲下来对小勇说，苦口婆心地：“大外甥，可是我不喜欢你啊！我不想跟你好啊！”
小勇说：“你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不跟我好我也喜欢你。”
表姐和表姐夫大声嚷嚷：“你们俩都喜欢也不行！你们俩差着辈呢！”
别忘了菲菲是个学艺术的女生，嗨！其实她学什么并不重要。
菲菲不爱听了，她指着小勇对表姐说：“你又不是他亲妈，我跟他有什么血缘关系吗？”
表姐夫恨恨地说：“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行！让亲戚们怎么看！”
菲菲觉得这事太狗血太八卦太无敌了，她站了起来，说：“第一、我一直把小勇当成个孩子，我不会和小勇怎么样的，你们放心吧！第二、你们谁也管不着我！”
然后菲菲又对小勇说：“大外甥，好女孩多得是，你听小姨的话，多看看多找找去，别犯轴！别死心眼儿！”
说完后菲菲夺门而去，发誓再也不去表姐家。
<6<<<
小勇被他爸严格地监管起来，而菲菲终于等到了录取通知书，她还是出国了。菲菲考上的是瑞士的一所世界顶级的音乐学府，出国的时候，她忘了给表姐打电话告别。
小勇毕业以后上了一年班，就自己创业开了公司，几年下来做得非常成功。他成熟起来，也开始相信自己和小姨菲菲没有可能。他开始交各种女朋友，但前后几任都无疾而终。最后那个，两个人已经进入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小勇还是单方面放弃了。
菲菲的表姐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孩子就觉得她特别象菲菲，这像一把重锤砸到她心上。
也许爱情就是这么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这么不可救药吧，换谁都无计可施。
从音乐学院毕业后，菲菲拼命考上了国立歌剧团，留在了苏黎世。做为一个华人歌剧演员，虽然很难当上主唱，但是她在事业上也算是非常成功了。
可是她的感情生活却一败涂地。她也交过几个男朋友，有华人也有外国人，跟其中一个还同居过，可是最后却都没有修成正果。
那时候菲菲以为几年前的那场风波已经过去，开始恢复了和表姐的联系。而菲菲的表姐就把她诉的苦也唠唠叨叨地在家里说了。她知道菲菲还在小勇的心里，所以多了个心眼，从不当着小勇说，可是小勇还是知道了。
小勇居然一声不响地跑到了瑞士，他在苏黎世歌剧院的门口足足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了菲菲。
小勇觉得瑞士的山和水美得像画，而菲菲站在这幅画里让画活了起来。
可能因为见的亚洲人太少了，菲菲竟然没认出眼前的这个大男人是小勇，直到小勇像小时候一样叫她：“小姨，我来了！”除此之外，两个人并没有多说话。
除了排练和演出，菲菲有多半天的时间是空闲的，她每天上午都象上学的时候一样带着小勇四处游玩。
坐在日内瓦湖边上喂天鹅的时候，小勇突然说：“小姨，我听你的话了。”
菲菲奇怪地问：“你听我的什么话了？”
“你不是让我多找找女孩子吗？我找了，我真找了，你相信我，我听小姨的话了！我找了好几个，和最后一个都快结婚了，可我总是在她们脸上看到你的脸，我总在她们的眼睛里看到你的眼睛。我不能骗她们，我更不能骗自己。”
菲菲就哭了，我想换谁也没法不哭吧？但她还是咬着牙说以前说过的话：“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小勇倒是很轻松地说：“没事，我可以等，我以前老等你了，我不怕等，我可以等你等一辈子。”
菲菲还是说：“你走吧，再也不要找我来了！”
<7<<<
小勇真的听话走了，但是菲菲想不到他这次只听了她一半话。
小勇回国后把能卖的全变卖了，车、房子、公司、店铺，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回瑞士找菲菲去了。
再见小勇时菲菲吓了一跳。她告诉小勇瑞士对待移民很严，一个象小勇这样的没有稀缺专业技能的外国人很难呆下去，所以签证到期后，小勇就“黑”了下来。
再后来，小勇去了一个对待移民相对宽松的国家接着“黑”，而菲菲也去了那个国家，那时候两个人终于在一起了。至于其中的细节，小勇就拒绝再说了，他只是笑着对我说：“我会耍赖呗，我赖着不走小姨还能报警吗？警察一来我就惨了，我可是黑移民啊！她能忍心吗？”
我装作开着玩笑地问小勇：“你那么爱菲菲，菲菲爱你吗？还是被你纠缠得最后只好屈服了？”
小勇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地开车.过了半晌他才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姨的窗台上摆满了我帮她收集的玻璃瓶，她保存了十几年，带着走过了半个地球。”
尾声：
现在，菲菲在一个小乐团继续唱她的歌剧，已经是主唱了。而小勇在华人开的旅行社当非法司机，他拿很少的工资，还要经常东躲西藏。但是他很乐观，只要再来一次总统大赦他就能得到合法的居留身份了。
我奇怪地问他：“咦？菲菲早有合法身份了吧？你可以跟她结婚啊！那你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籍了吗？”
他叹了口气说：“还是先不结婚了，我爸都快被我气死了，等以后他不生气了再说吧……”
我没再问下去，车窗外的阿尔卑斯山正扑面而来。
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菲菲，但是小勇每天或打或接好几个电话，对方几乎都是她。
因为我听小勇打电话的时候仍然一口一个小姨地叫着，而放下电话时，他显得有点失落地告诉我说菲菲已经再也不叫他大外甥了。
也许有的爱情得不到祝福，但只要身在福中的人不去在乎；也许有的爱情会被时间和距离打败，幸好有爱的人让我们心甘情愿地等待。
祝福小勇和他的小姨，祝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