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令狐冲

《大暑》

第一章 猎狼少年

  

  战乱的年代什么都很离奇，兵祸所及疮痍满目,无辜者的尸身,随处高高得垒在荒野,乐坏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兽，它们能撞上食物多的,每天都像是在过节的“盛世”，乐得枯瘦的躯体渐渐丰润，皮毛一天比一天油亮，结队游荡在旷野之上，欢畅得不能自制的嚎叫。

  偶有自命不凡，少不经事的好事之徒，偏偏不信邪。在正午时分，人头攒动的城门口，轻佻得扯去张贴已久的悬赏，并扬言那些食人尸首的恶狼，正守着城外三日前战斗后的遗址，看我去去就来。

  话闭少年忽觉在人群热切的关注下，似乎身边凭空伸出无数双手在替他背上长弓，收拾行具。他享受这样众星捧月的待遇。

  稍一迟疑，越马出城，路上少年那平日市井代步的坐骑，头一次撇开人流和路边的摆设，它绷紧了四肢，跃跃欲试追风直前。马背上的人，心情随着马蹄的“dada”声，绕回了城内流民街头，整条街在高温下，满是因陋就简的黑色纱帐，两侧是土黄的矮小屋子。

  有一困窘的异族的汉子，他孑然一身，除去一条毯子和一手鼓身无长物。他每天早早得来到的街口，赤裸着精瘦的上身，枯黄的眼白里血丝蔓延，短小肉感的鼻子下，一排白牙，在肤色的衬托下，干净又突兀。虽然这些与正在飞驰的少年并无半点关系。

  只是哪怕身处险地，少年仍不忘抽空陶醉：艺人盘坐在透光的黑纱下，身下垫的是他仅有的，一块亚麻质地的鲜艳地毯，腿上驾着他生命中除了毯子外仅有的吃饭家伙，一个自制的手鼓，那是整块掏空的原木色鼓腔，点缀了几片镂刻的花纹，山羊皮的鼓面，花边的绳索恰到好处的紧束着。那谋生者，双手在鼓面亢奋的击打翻飞，每每进行到鼓点密集处，总免不了抿嘴闭眼，晃动紧绷的上身，他的灵魂在半空，与跟着他节奏欢腾的观众一起热情的舞动。

  走了个神，猎狼少年已经来到了一片旧战场，生前以命相搏的人，不料死后竟曝尸荒野，两路人被草草的堆砌在一起，腐烂的臭味如同乡间的飞虫冷不丁钻入鼻腔，很快胃也跟着翻腾。少年立马，扶着马鞍侧首吐了起来。

倏然间远处似乎传来啃噬的“kaka“声，少年抹了抹嘴，掌马绕行，原是一群早已盯上自己的狼，好在他们成天好吃好喝的，此刻圆润的他们不适宜捕猎。新鲜的食物固然可口，但住惯了”粮仓“对猎物提不起半点兴趣。从头至尾狼群只是绷直身子，毛发倒竖，昂着脑袋呲牙警告。

  少年眼看着他寻觅的猎物，丝毫不忌惮他，反而看他的眼神简直就是干粮吃多了要改善伙食的架势。刚一路上的干劲瞬间卸了一大半，翻手去抓长弓，忽觉得马不走了。暗骂定是胯下之马虽没见过狼，但食草动物的天性使得它惊恐的驻足不前，少年驱策不动，瞬间面无血色，害怕的抽回了手，再不敢碰弓一下。免得到狼群受到刺激一拥而上，分而食之。好在百米外的狼群始终没有奔袭的兴致，马儿也渐渐缓过神，载着它的主人仓皇逃命。

  自此这个姓三名四年的家伙，想明白了很多。他一本正经的逢人便摆，“照我说呐，这越是阴暗的地方，但凡喜好肮脏之流的物种最是容易得到满足。就说那城外食死人的狼群，活得滋润着呢。人们的末日，群狼的盛世。大家都没错，只是狼遇上了好年头。没等边上的人敷衍，三四年又接着叹了口气，”没法，谁让这世道，无论物质还是人心都烂成了一个成语：暗无天日。“

  自此，三四年热衷于大摆龙门阵。讲鬼神怪谈，道古往今来。说到兴头上，保留节目就是他当年策马出城，给城们口的看客留下一道尘烟的背影。他的版本自不是之前提到的。每当闲扯的差不多了，三四年照例拿起案台上一支，他用过的弓箭，指了指最近的隔壁老王家的窗帘。此时正值月落西山。边陲之地晚饭后没有别的事，老王正心急火燎的解窗帘，见几步外的怪人多年来每到这个点，就要指着自家窗帘然后重复同一句话。恨恨的双手一合力紧了紧窗帘，也无心同他多言，俯下身对隔壁的李嫂说，李大哥这次远门又出的远呐！

  李嫂故作娇羞的拉了拉老王的领口说“那死鬼不回来才好呢！“

  果然在指完老王家的窗帘后，苍老的三四年，一边幽幽得开始收拾案台上的细碎物什，两眼出神得望着他当年纵马出城的方向，一字不差的正色说”你知道你所看不到的地方，此刻正是你道听途说所熟悉到恶心的世界？“

近几年他总喜欢没完没了的唠叨，就像离开战场回到马厩里的战马，从早到晚不自觉的在原地踩踏。唯独这最后一句，声息低得就像说给当年的自己听。

  三四年曾做过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让他确信过完了一生，梦里每个羁绊都是隆冬里他不得不饮下的一瓢井水，那里的每个志向都是如鲠在喉，泛着血腥的鱼刺，在梦里他看清了现实本该深沉如山的样子，周围入云的大山压得他再也没有勇气醒来。如果三四年有写日记的习惯，那因年久而泛黄脆薄的书页必将这么娓娓道来：

                                                                                                                                                                                                               

               

第二章   军镇卧龙的由来            

                                                                                                                                             

  这是重犯的救赎之地，也是千百年来反复易手的边城，更是戍边男儿坚实的后盾，这里就是军镇卧龙，地处荒山围绕的大漠腹地，是外族入侵必先踏平的第一个隘口。

  自卧龙的主城楼向更南方鸟瞰，是一片飞沙走石无遮无拦的开阔地。数不清的沙堆在大风常年的推搡下，不停地挪窝。城外西北2里外是一简陋的棚户。那是供在外饱受风尘之苦归来的游侠团休憩之所。

只因一条流传下的不成文规定，城门只在单数的日子开启。也就是说队伍提前完成任务得做好在城外过一宿的准备。奇怪的是从没人对这一古怪的规定提出质疑。尤其是多次因此在城外棚户内等天亮的游侠团，事实上那片棚户对于整个军镇，也只有出没在城池以南的游侠团偶而派的上用场。

游侠团那个多数时候张扬到让人生恶的头儿，陆苏的解释是，有的传统它就是再不合理，也好过没有一点情怀的活着。再者那片棚户本是我们亲手翻新过的，哪有生父母嫌弃自己孩子的。

那排棚户是挨着一处雪山的断壁搭建的，边上的背阴处打下一排，石制的断头台造型的拴马桩。在卧龙随处可见断头台造型的饰物，尤其是游侠团上下配备的长剑的剑柄，是很有特色的断头台的造型，那原是一批封存不轻动的军械。

传闻最早发配来的人，是在帝都被构陷谋反的一门武将世家。当时在都城传得沸沸扬扬，照例各种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阴谋家的中伤和着民间的猜想，很快不管案中的人是否无辜，人们迫不及待得需要一场浩大的极刑。

其中有一说被传的玄之又玄，说是因世家一再蔑视手下一智谋过人，但手段龌蹉的幕僚。作为一个军中幕僚，玩转纵横之术，惯用常人所驾驭不了的计谋是本分的工作。只是那幕僚生性诡谲，而将军太过刚正，他相信的只是忠心赤胆的帐下铁骑，而非见不得光的阴狠毒辣。

直到那生不逢时的幕僚再也不能立足，离开的那天他只身来到将军府邸外，回府的将军刚跃下马，他恭敬的行礼，缓步凑上身，绝望的面容下发出阴鸷的嗓音，那是透过一池死水才传到耳里的低吟，“将军，下官素知您战神在世，受人敬仰。可你真的见识过天底下灭人满门都不消拔剑出鞘，指鹿为马的狠毒？”

将军并不理会，身边的随从抓住幕僚的领口，腰一提劲，顺势推出，显然并不想伤他。

幕僚踉跄了几步，顺着被推出的方向缓缓走着，烟青色的大衣下，略微佝偻的背影发出猖狂得喊声，“你会知道的，马上！”他向着路的尽头缓缓离去。

左右的侍从正后悔刚才下手太轻！愤懑的自言自语，看来那短命鬼是真不知死活！没等将军发话，欲跨马追去。

将军抬手，性如烈火的侍从只得随将军回到府内。

  

很快关于将军通敌卖国，阴谋篡权的案子喧嚣朝野。所有对将军不利的证据，无论大小都被做实作死。朝上将军的老友最初都进言说绝无可能，但慢慢在铁证前，开始自叹交友不慎，忠奸不分。

让将军意外的是，在最后的刑场上，仍认可他一门忠烈的竟是他们的王，但王法自是王法，身为君主若带头撇开铁证，那是不是意思所有人都可以反抗王权。

王在最后问将军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言语中满是自责与无可奈何。

将军跪在高高的断头台前望着王，干裂的嗓子不无苍凉的恳请“西南有极地，荒凉万里，终年苦寒，实为活死人之墓。其地麦死草长，纵飞鸟不能过。生死有命，富贵无心。纵百死亦无怨，吾等去矣。”

也就是，将军在最后尝试挽救受他牵连的无数性命。而筹码是去人本该活不下去的边陲为国效力。

本就同情他们的王，在听后很受震动，当场强硬的排除了反对的声音。只说“去吧，把帝国铁骑的威严带到最西南。”

后来将军的那番话竟成了发配到军镇卧龙后新人的宣誓词。人们称他们为活死人，一群终年为苦役所累的亡魂。

人在丧失斗志的时候总是容易惆怅，将军一门是冲杀战阵的铁血汉子。可在越走越荒芜的押解路上，自将军而下，所有的人上了枷锁，一个个寡言消瘦，看是熬不了多久。

每当深夜降临，将军在望不到边的荒原上，抬头见黑压压的云层疯狂得掠过头顶，看着近乎露天而睡的一行人，露水沾湿了他们的囚服，本该与自己披甲上阵的心腹，如今镣铐加身说不出的凄凉。又想到自己对一行人的将来负有很重大的责任，将军生来第一次对前路不禁有点发蒙。

无论在哪个时代，无人之地的先驱承受的苦难都是难以想象的。行路到最后，押解的队伍在卸下镣铐后，早早得踏上了回程的路。将军看了下粗制的地图，在距离外邦尽可能安全的距离，筹划起了最初的定居点建设，没人知道他们的路有多难走，后人看到的只是雄伟至极的军镇卧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