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没能成真的约定

令狐冲

——等你能跑完半程马拉松的那天，我就在终点拿着戒指和花等你，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既没化妆，又大汗淋漓，还呼哧带喘，多难看啊！
陈昭露睁开眼睛。
眼泪滑落，没入枕芯。
又梦到这段对话了。
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个时刻自己是不是难看。
只要你还能在终点等着我。
可是陈昭露和赵屹已经分开两年十一个月二十三天。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一眨眼就会过去。
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么长的时间，还是不足以淡去一个记忆。
世界上最揪心却也最没有意义的约定，是他早就忘记，而她还牢牢记得。
2.<<<
从公司跑回家，软件显示距离只有五公里多一点。
可陈昭露却需要花费一个多小时。
朋友笑她：“这和走路有什么区别？”
在进入小区之前，有一个之字形的拐弯，地面带着坡度。
上坡与下坡交替的时候，呼吸节奏一下就乱了。
她的身体发出痛苦的信号。
心里的那根弦只要稍微松开一点，就会停下来。
今天也不例外。
陈昭露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路边，双手撑着膝盖。
身边跑过去一对小情侣。
他们步伐稳健，速度飞快，小腿和胳膊都有隐隐的肌肉，身材匀称极了。
女孩的马尾辫一甩又一甩，晃得耀眼。
陈昭露叹了一口气，却再也提不起跑步的冲动。
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却在几年之内，胖了将近二十斤。
洗澡的时候，雾气腾腾的镜子里照出了一个所有一切都开始松垮的女人。
像早已也提不起冲劲的心。
陈昭露抬头向家的方向望去。
那一大排横平竖直，满满当当的高楼，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一个又一个的玻璃窗，反射出同样的，红色的光芒。
已是初秋，天黑得越来越早。
很快，每一个窗户里，会亮起不同的灯，拉上不同颜色的帘。
遮住不同的生活，与同样疲惫的心情。
“走路回去吧。”
陈昭露很快说服自己，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看见了公交车站台广告里，杂志封面上一脸冷峻的赵屹。
他依然那么的瘦，那么的年轻。
岁月可真不公平，只对他温柔相待，毫发不忍损。
3.<<<
陈昭露和赵屹认识的那一年，她已经读了大三，而他只有十七。
他脾气暴躁，性格别扭，喝酒喝到胃出血。
父亲只好将他从国外接回来，给他租一套房子，和一个照顾他的保姆
当赵屹赶走了第三个父亲安排的家教时，保姆尝试着问：“我有一侄女，挺会读书，让她来试试？”
赵屹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陈昭露的妈和赵屹的保姆是老家发小，两人一辈子也没存下什么积蓄。
陈昭露来到这个城市读书的第一年，保姆阿姨也来到这个城市打工。
一入大学校园，那些成绩好的姑娘不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有个性的才是。
可陈昭露没有时间参加社团，也没有时间打扮自己。她得赚钱。
陈昭露给赵屹讲课的时候，他认真听的时间几乎为零。
他有时候在玩手机游戏，有时候在睡觉。
一开始她也很是无措，后来只自顾自地讲。
反正每个月的费用从来都准点打到她的卡上。
这天傍晚，陈昭露结束了讲解，身旁的赵屹依然趴在桌上熟睡。
他微微露出的眉眼，微微皱着。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他的额头。
赵屹慢慢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问：“你讲完了？”
“嗯。”陈昭露犹豫了一下又说：“你一个下午都在睡，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赵屹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翻身起来往房间去，走得有点儿摇摇晃晃。
这两天保姆阿姨请了假，屋子里有点乱，有点冷清。
陈昭露原本换了鞋准备出门，却在关门的那一刻，又使神差地走进厨房，开始淘米。
等粥熬好了，赵屹径直走出来，三口两口就喝完了一碗。
他看了陈昭露一眼：“你不吃吗？”
不知道为什么，陈昭露觉得异常尴尬，只说：“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可赵屹伸手拉住了她，力气还挺大。
陈昭露吓了一跳。
赵屹其实也是。
这么多年，有人给他卡里打钱，有人跟着他四处挥霍，有人给他洗衣服扫地，
却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一句，你是不是病了。
赵屹看了一眼丢在沙发上的两个手柄：“你要不要玩会儿游戏？”
陈昭露心里突然有点酸。
这么大的房子，其实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保姆阿姨曾经和她说过，赵屹还有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几岁。
那是他父亲和继母的孩子，继母强硬，赵屹只能住在外头。
陈昭露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你还是好好把作业写了，自己考一个好学校。”
赵屹一把甩掉了她的手：“你真没劲。”
但他却真的把书拿了起来。
陈昭露笑了。
4.<<<
但陈昭露很快就笑不出来。
赵屹开始每天来找她，态度强硬。
陈昭露一直在躲。
她从小到大，活得循规蹈矩，身边的朋友也是。
这样在电视剧里才能看见的故事，让她不知如何回应。
那晚陈昭露结束了图书馆的打工，回宿舍洗完澡，还来不及吹头发，就接到了赵屹的电话。
“你下楼！”
陈昭露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已经是十点半，宿舍马上就要锁门了。
她没答应：“这么晚了，你先回去。”
可赵屹就站在她的宿舍楼下，不动也不走。
陈昭露把窗帘拉上。
虽然已是初秋，可外头风并不大，即便他站上一夜，也没什么。
但很快，天边传来闷闷的一声雷。
陈昭露最终还是下楼了。
赵屹看见她湿漉漉的头发，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往她头上一丢。
“跟落汤鸡似的！”
然后他转身就拉着她往外头走。
他们一直在路上没有目的地走，走到凌晨四点半，走到路边的早餐摊冒出香甜的热气，走到雨点终于飘下来，打落一地黄叶，被黯淡的路灯一照，更显凄苦。
可两人却觉得，这样的景色，多么美好。
两年后，赵屹从那个大房子里搬了出来，和陈昭露住到了一起。
他执意不回父亲的公司，边读大学边在外头打工。
父亲停掉了他的附属卡。
“你不是想靠自己吗？那就试试看。”
赵屹和陈昭露的日子很苦，很省，也很快乐。
陈昭露买了各种各样口味的酱，能把同一种青菜做出不同的味道，
还去超市挑最边角的便宜排骨，熬出浓浓的汤，煮面条。
赵屹从来也不挑，只夸她做的好，
吃了饭两人就接着去走路，一点一点地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年轻的时候，有一碗饭吃，有一个人爱，一起躺在名为自由的床上。
仿佛就能睡到地老天荒。
5.<<<
后来他们捡了一只流浪狗。
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它，即便狗粮比大米还要贵，即便无论风霜雪雨，都要早晚遛一回。
原本的散步，变成了慢跑。
赵屹前头大步走着，陈昭露在后面背着手，狗狗在他俩中间来回来去。
地上的三个影子，被夕阳拖得长长的，不时交织在一起。
有一天狗打蔫得厉害。
他们翻遍了屋子里所有角落，连硬币都凑上了，才带着狗去看病。
可还是不够手术费。
医生说，即便花钱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好，不如直接安乐。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三个影子又变成了两个。
陈昭露哭得厉害。
赵屹一拳打在旁边的墙上。
彼时赵屹在工作里压抑无比。
他其实一直很聪明，十七岁那年打着游戏睡着觉上课，依然次次能考进年段前二十。
可在小小的公司里，他想法得不到任何施展。
为了签约他孙子一样喝得烂醉，却被单方撕毁了合同。
洗手间里，赵屹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了，直起身子，把冷水拍到脸上，硬叫自己打起精神来。
合作方的那个小公子翩翩然走到他身旁，在他的耳畔轻声说：
“哥哥你好，我是赵子然的朋友。”
赵屹记忆里的赵子然，一直是奶声奶气的，极会对他们共同的父亲撒娇。
可现在，当年那个软软的团子，也开始出来指使朋友出来害人了。
狗没有了之后的一个月，陈昭露早晚时分，总不太愿意出门。
赵屹却拉着她，把慢跑变成了长跑。
好像只有运动的时候，才能让他忘掉那些烦恼。
可陈昭露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运动细胞，总是跑不到十分钟就要放弃。
他们小区后头，有个小公园，沿着边一圈是一点五公里。
陈昭露一直在赵屹后头喊：“你等等我。”
一开始，赵屹还会慢下来。
后来，他从她身边跑过，足足比她快了一圈，还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她便笑道：“我不跑了，在这儿等你。”
再后来，两人差距渐渐变成了两圈，三圈。
陈昭露最多只能跑上三公里，剩下的时间，就慢慢地走。
看着赵屹在自己身边，一圈又一圈。
越来越稳。
越来越快。
6.<<<
那天早晨，陈昭露和往常一样，在原地等赵屹跑步。
她安静地数着。
十圈。
他喘息着走到她身边，头发上还有一片小小的树叶。
她伸手摘下，又给他拿水。
赵屹接过陈昭露递过来的瓶子，仰头喝完。
像喝了一壶烈酒那般。
然后他垂下头，对陈昭露说：“我要回去了。”
陈昭露没听懂：“一起啊，一会儿我煎两个鸡蛋，你吃了再上班。”
赵屹又大声了一点点：“我要回家了。”
陈昭露愣住了。
赵屹和父亲的关系的确不好，可他们始终是父子。
坐下来，喝杯茶，聊聊逝去母亲最喜欢去的地方。
这些年的隔阂，就一笔勾销。
连陈昭露，也一样被划掉了。
7.<<<
赵屹并不是一开始就放弃陈昭露的。
他也曾努力地保持着两个人的关系。
可两人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
终有一天，陈昭露问他：等有一天，我真能跑完半程马拉松了，你还会在终点等我吗？
赵屹尴尬地笑了笑：“你别这么孩子气。”
她想，那个满心愤懑，故意和家教闹别扭的男孩，已经不复存在了。
男人啊，有些一辈子也长不大，有些一夜之间，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的身边出现了太多优秀的姑娘，带着强大的身家背景。
也是，他原本也应该是那样一个优秀的人。
他长得很好，现在有了钱，也有了地位。
还有比赵子然更像父亲的冷峻嘴角和心气儿。
而她，一直以来除了好好读书和好好工作，什么也不会。
在他未来的人生里，给不了他任何帮助。
连迷你马拉松都跑不下来。
陈昭露独自在小区外的公园，走了一圈又一圈。
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从她身边跑过，摸摸她的头发。
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为什么还会那样快乐。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跟不上他的脚步。
8.<<<
陈昭露不再见赵屹，并搬了家。
也许是心情太差，再加上报复性地胡吃了几个月，她一直在发胖。
后来的两年，也没能减下来。
看见赵屹上了杂志采访的第二天，陈昭露跟领导去客户公司谈事。
合约敲定，气氛愉快。
客户的女助理在洗手间笑眯眯地问她：“你是有宝宝了吗？”
她异常尴尬地说：“不是......”
女助理比她还尴尬：“对不......我还以为是好事情......”
这一句话，让陈昭露决定重新开始跑步。
她下定了决心，还参加了“周末一起跑十公里”的微信团。
团里，有跑步爱好者，也有为救孩子而减肥的妈妈，有大病后锻炼身体的中年男人。
平凡人的生活，总是更多艰难，也更多坚韧。
只有自己，抱着那一个傻兮兮的约定不放。
真矫情，也真可笑。
9.<<<
两年之内，陈昭露参加过几次迷你马拉松。
她的体重并没有减轻太多，但当年自暴自弃的身体，已经变得健康结实。
许久不见她的朋友都说：你变漂亮了。
今年，她报了半程。
其实她从来也没能完成半程的距离，但她想试试。
陈昭露的朋友还帮她在网上发了励志帖。
她不知道赵屹会不会看见。
跑到四分之三的地方，果然难受得想要放弃。
陪跑的教练对她说，你现在要是停下来，就只能走到终点了。
走就走吧，即便跑完全程，又能怎么样呢？
这时，陈昭露的手机响了。
朋友在电话里兴奋地大喊：“我跟你说！有个男人抱着花在半程的终点等人呢！”
陈昭露一惊。
“是真的！可是好多人围观啊！我都看不到他长什么样！”朋友声调都比平日高。
陈昭露刚刚差一点就要停下的脚步，又一点一点地向前迈去。
为什么开始跑步。
又在坚持什么呢？
“等你能跑完半程马拉松的那天，我就在终点，拿着戒指和花等你，好不好？”
模糊了她眼睛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10.<<<
半程的终点路边，有个男人抱着花，拿着戒指。
有人在鼓掌叫好，有人在拍照上传。
一个女孩喘息着，向他的方向跑去。
她没有化妆，大汗淋漓，呼哧带喘，可是有最幸福的笑容。
——陈昭露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
这会儿的感觉，应该就是书里说的怅然若失吧。
但也有什么东西，原本沉沉压在心里，现在却缓缓荡漾开来，
又随着汗水，散发到空中。
陈昭露走到一旁，去领完成纪念章。
发证书的小姑娘看着她，笑眯眯地问：“下回你还来参加吗？”
陈昭露轻轻笑了一下：“当然！”
原来我也真的可以跑完半程马拉松。
本来是为你，
现在，为自己。
11.<<<
陈昭露依然还在跑步。
她搬到了一个更远一点的小区。
每天下班，把高跟鞋换了气垫运动鞋，跑步回家，风雨无阻。
三月梅雨天，路上堵车季。
设计部新来的实习生在走廊刷着打车软件，眼圈通红。
陈昭露走过去：“怎么了？”
老板带着文件和客户谈事去了，可她却少放了一份设计图。
“我叫不到车，而且现在路上堵死了......”
小姑娘带着哭腔，生怕丢了这份工作。
陈昭露换了鞋，穿了一次性雨衣，把设计图用份保鲜膜一包，放进怀里。
“就四公里，我跑步一会儿就到了。”
陈昭露跑了还不到一千米，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追过来的人，是设计部的总监：“怎么能让你一女孩自己跑过去呢？”
她和他其实并没有太多交集，可她却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那一点羞赧的表情。
陈昭露脚步并没有停：“那你可得跟得紧一点。”
他说，好。
她和他一起跑过一个拐角，跑过长长的车流，
跑过一个下坡和一个上坡，跑过渐渐小下来的雨幕。
陈昭露赶在签约前，把设计图送到了地方。
她走出来的时候，他还在门外顺气。
他的领带松了，衬衫也皱巴巴的，脚上那双休闲皮鞋，湿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真狼狈啊。陈昭露看着他的模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明亮而完整的彩虹。
光芒一闪，比钻石还要夺目。